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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把戏去冲浪

如果你既是演员,又是女权主义者,那基本上你已经失业了

Updated: May 6, 2021



1975年,对德菲因·塞里格而言是非同寻常的一年。


在此之前,她的银幕形象经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里的A和《偷吻》里的法比安·塔巴尔定格下来——庄重、神秘、令男人难以抗拒的资产阶级太太。1959年阿伦·雷乃赴美出席《广岛之恋》首映期间,在剧场发现了德菲因,并邀她参演他的下一步影片。此时的德菲因倒不是第一次接触电影了,但主要是涉足戏剧。她来自一个法国知识分子家庭,生于黎巴嫩,10岁起移居美国,几年后又回到法国,在高中她爱上了戏剧,她登台表演,后来和一个画家结了婚,之后又带着他们刚出生的儿子搬去了美国。在拍完《马里昂巴德》之后,德菲因也爱上了电影,往返于法美两地工作。特吕弗同样是在某次剧院散场后向德菲因发出邀请,但不得不说是蓄谋已久。1959年他的《四百击》和《广岛之恋》拉开了“新浪潮”大幕,9年之后的《偷吻》则是《四百击》故事的续篇,早在剧本成形之前,特吕弗就设想故事中的已婚妇人要由《马里昂巴德》里A的饰演者来演,换句话说,这个角色是为德菲因量身定做,非她演不可了。即使是配角,《偷吻》也为德菲因赢得不小的声誉。不过她仍不觉得自己非得以电影演员示人,就像她“并不特别觉得自己是法国人”那样,她觉得自己同时也是个美国人。没有哪部电影非演不可,在69年的采访中她表示,很少有哪部她拒绝掉的电影会让她后悔,她还说:“我的志向,在剧场!”


《偷吻》的制作期经历了“朗格卢瓦事件”和“五月风暴”,电影人走上街头,学生站出来了,工人后来也加入进来,连戛纳电影节都不得不取消,知识分子和各界人士也都来了,德菲因也扎进了运动里。但在不久前刚去世的剧作家让-克劳德·卡里耶尔眼里,当时一切都乱套了,原本和他在谈新戏的德菲因忽然就找不到人,这也让他心烦,他说:“德菲因忘记了自己是演员。”据说当年德菲因参加了雷诺工厂的罢工,只不过我们很难从68之后她出演的角色身上看出运动对她的影响,能看到的是她确实在寻求变化,出演的电影也越来越多。比如69年上映的讽刺喜剧《自由先生》,德菲因饰演了象征着法兰西的性感女郎,再有次年雅克·德米的奇幻歌舞剧《驴皮公主》,她在里面演一个真正女神仙。不过,这些远离她知名形象的尝试都不算太成功,德菲因又回到了原来的戏路,最典型的就是72年《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里的妻子,71年出演的《暗夜之女》则最为极致,她饰演的冷艳伯爵夫人已经活过了几百年。


但在荧幕之外,德菲因有了明显的变化。据她自述,69年她阅读了美国的女权主义著作,随后又在法国发现了相似的团体,她们集结在“妇女解放运动”(Mouvement de libération des femmes,缩写为MLF)的名号之下。1970年是法国战后妇女运动的元年,到了71年她们发布了著名的“343宣言”,它由波伏娃起草,为争取堕胎的权利,由343名敢于承认“非法”堕过胎的女人联署,德菲因也在上面签了字。之前很少接受采访的她,成了常常上电视的妇女运动代言人。74年,她认识了卡罗尔·罗索普洛斯,后者买下了法国第二台索尼便携摄像机(第一台由戈达尔买走),这种有利于现场记录的最新技术,帮她们拍下大量妇女运动中关键的时刻,同时经过剪辑和制作,她们又合作了好些针砭时弊的影像作品——“反叛缪斯”这个视频影像小组应运而生。


1975年,所有要件都汇到了一起。“从影十五年,终于能和女导演合作,真是太好了”——而且,是三个。这一年她同时主演了三部女导演执导的电影,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印度之歌》,利利亚纳·德·凯尔马德克的《阿洛漪丝》,香特尔·阿克曼的《让娜·迪尔曼,布鲁塞尔1080,商业街23号》(——德菲因在此处会强调:不要省略这串地址)。这让她感到兴奋,或者说,她终于找到了不演会让自己后悔的电影。在杜拉斯文本中穿行的幽灵般的女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生于19世纪末的女疯子后来却又被认作女画家或原生艺术家的阿洛漪丝·科洛巴斯(Aloïse Corbaz),沉默被动的家庭主妇让娜·迪尔曼——这3个女性形象不但不同于德菲因以往的角色,彼此之间也截然不同。在不同的角色间切换,对这位接受过方法派训练的女演员来说向来不成问题,她工作时会在脑中制作自己的“小电影”——那里有角色的一生。与以往不同的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阿洛伊斯、让娜·迪尔曼,三个女人的一生,是否让德菲因看到了某种共通处,是否让她回想起所有她演过的和了解的女人。银幕上的女人和生活着的女人有关系吗?前者反映后者的实际状态吗?抑或相反,影像和个体彼此分离?如果银幕女性形象仅提供幻象,那女演员有可能在工作中实现自我吗?


同卡里耶尔的揶揄完全相反,德菲因从未忘记自己是一个演员,她带着这些问题工作,也把这些问题带到了同事的面前。这一年,她和卡罗尔带着摄影机来到美国,第二年,则在巴黎,和她的24个女演员朋友们谈了谈令她们都很困惑的问题。


在大多数女演员那里,如果她们当真生而为男人,就不会去做演员这种为其他男人所不齿的活计——维娃说,肯定会被骂作娘炮。相反,女人做演员则轻浮得顺理成章,并且,充满羞辱和控制,任人品评乃至改造你的身体,刻意被打造成男人眼里可欲的样子,对此简·方达记忆犹新,马洛里·米利特-琼斯则说无非就是“daddy with the little girl thing”(爸爸和小女孩这档子事儿)。女演员们清点了自己演过的角色:结过婚了,就一直演妻子,黑人,就老演女佣,年纪大的,就演老妈妈。如果年轻貌美也不总是交好运,往往演妓女、疯子、拉拉或兼而有之。极少有人敢说,她演出过的形象反映过她真实的自我,芭芭拉·斯蒂尔甚至说,她很久没有演过让自己开心的角色了。电影里的女人要么可有可无、要么非蠢既坏,这又和女演员在片场的话语权一脉相承,因为是花瓶,所以无人倾听。安妮·维亚泽姆斯基告诉我们,但凡导演夸你和某某角色简直一模一样,千万别信,《中国姑娘》里的她可不是本色出演。电影里多的是妙龄少女,却少有成熟女性和老者,多的是女人间相互嫉妒,却少有女性情谊。总而言之,电影里的女人和生活中的女人相似之处少之又少。


如此一问一答一问一答,个人间的谈天转向公共性的讨论,德菲因决定把最终做成的影片向1958年的一部法国喜剧“致敬”——《Sois belle et tais-toi》,翻译过来就是“美人,闭嘴”。看过这部《美丽噤声》后,戈达尔颇有微词:她们应该访问所有非明星、零时演员、女书记员、非电影从业者的女性,甚至是所有女性。——显然,他忘记了德菲因是个演员。《美丽噤声》中女演员的真诚和锋利,恐怕在后来的40年里都无出其右,直到2017年行业内喊出的“Me Too”炸开了锅。而纵观海内外影像工业年复一年生产出来的东西,也仍未脱出当年所谈论的女性形象普遍的贫瘠。


80年以后,德菲因就很少自己制作影像作品了。一方面,她忙于表演工作,虽然在法国电影圈子她变得边缘——就像她说的:“如果你既是女权主义者又是演员,那你就基本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了”。不过她出色的语言能力让她得以去波兰、德国等地拍片,她也继续和女性导演合作,包括法国的帕特里夏·莫哈、布里吉特·罗安和波姆·美福,德国的乌尔莱克·奥汀格,还有匈牙利的玛塔·梅萨罗什。另一方面,她和卡罗尔、伊安娜·维尔德一起组建了“波伏娃视听中心”,专门保存、传播和法国妇女运动有关的影像档案,为此德菲因四处宣传项目、筹措资金。此外,她有在筹备自己的电影项目,灵感来自美国传奇女拓荒者“灾星简”给女儿的书信,有时候德菲因觉得自己想在作品里说的东西太多以至于难以继续,有时候她让阿克曼给她支招,最后有了剧本、分镜和访谈素材,可惜的是这个做做停停的项目并没有在她生前筹到资金。1990年,德菲因由于卵巢癌不治早早离去。


上面这段故事,在2019年发布的纪念二人的纪录片《德菲因与卡罗尔》中有所涉及。又或许,还有一种了解德菲因的方式,就是去看她演过的角色、去看在她身上活过的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抑或去看看活在你和你周围人身上的那个她。


 

参考资料

https://bampfa.org/program/tribute-delphine-seyrig-and-sami-frey via BAMPFA(伯克利美术馆及太平洋电影资料馆)。

弗朗索瓦·特吕弗,《四百击:安托万·杜瓦内尔的冒险》,朱晓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p187。

Rui Nogueira, “The Lily in the Valley, an interview with Delphine Seyrig”, Sight and Sound, 1969 Autumn Volume 38 NO.4, BFI: pp.184-189.

玛格丽特·杜拉斯,《外面的世界》,袁筱一译,作家出版社:2007,参见篇目“塞里格-里斯”,“德尔菲娜·塞里格,不为我们所知的名人”。

让-克劳德·卡里耶尔,《乌托邦年代》(胡纾译,新星出版社:2018)或《乌托邦的年代》(戎容译,商务印书馆:2010),“五月”一章。

Selected and edited by Claire Laubier, The Condition of Women in France: 1945 to the Present, Routledge: 1991.

Lillian Crawford, Delphine Seyrig and the best year ever, via Little White Lies.

Jean-Luc Godard, Introduction to a True History of Cinema and Television, Caboose: 2015,p75.


by 路米内

20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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