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舞台。灯亮。一位女青年舞者从左前侧帷幕走出,将托着日历的支架竖在台上,面朝观众的白色背面写着“芭蕾/Ballet”二字。她走向舞台中央,开始跳芭蕾。从她有些僵硬的手势和不太平稳的旋转(pirouette)中,我们猜想她不是一位专业芭蕾舞者。表演完毕后,她走入右前侧帷幕,下一位小女孩舞者从左前侧走向舞台中央,开始跳芭蕾。或许这是一位刚习舞不久的小舞者,旋转对她来说还有些难度。就这样,在同样的演出环节和同等的演出时间中,二十位年龄、性别、身份、服饰各异的舞者在“芭蕾”的指示下一一亮相。最后他们在大跳(grand jeté)中从右后方鱼贯回到左前侧帷幕。灯灭。舞台空。
这是法国舞蹈家、编舞者杰罗姆·贝尔(Jérôme Bel)的舞蹈作品《盛会》(Gala)的第二章,紧随在帷幕上投影了近十分钟的空剧场照片之后,并与接下来的“华尔兹”、“即兴3分钟 无音乐”、“迈克尔·杰克逊”、“谢幕”、“独舞”、“集体舞”,一同构成了《盛会》中八个独立但互相扭结的章节。2015年在巴黎创作完成后,作品自身就像长出了刚健奇异的生命,在各地表演者的参与下,在不同的剧场空间中成功上演。2020年11月13日,《盛会》及其精简版快闪作品《舞团,舞团》(Company Company)登陆上海西岸美术馆,在为期半个月的展期间,在轻风吹拂的浦江边上再一次舞动它的新生。那么,我们该如何去感知这部作品?在它鲜明的结构之下究竟舞出了些什么?
“盛会”(gala)一词,据德国戏剧研究者杰拉尔德·西格蒙德(Gerald Siegmund)和贝尔之间的通信,有两个几乎完全相反的用法:首先,它指的是芭蕾舞团的明星们演出剧目中的名片段、名场面的晚会,旨在展示舞者精湛的再现能力。其次,它也指舞蹈学校的年末汇演,届时学生会邀请家长和朋友来观看自己制作的舞蹈。《盛会》中熙熙攘攘的演出阵容,正是贝尔对融合“盛会”中两层含义的尝试。除了芭蕾舞者、现代舞者之外,他更将通常被排除在外的业余爱好者带入舞台:青年、小孩子、中学生、奶奶级退休人士、大叔、阿姨妈妈、身体障碍者,以此打破“专业”和“非专业”舞者之间的壁垒。将身份各异的人士编排进舞蹈,贝尔更意在提醒我们僵化的观看视角,直指潜藏在“判断标准”背后的权力迷踪:“专业”和“非专业”是由谁、基于何种条件所判定的?又是谁、出于何种利益,规定了社会生活中什么“可见”以及什么“不可见”,谁规定了什么是“多数”什么又是“少数”?
贝尔结构清晰的编舞,正旨在将这一系列社会政治问题编入剧场和舞蹈领域。舞者们身着自备的服饰,轮流翻页台历指示牌,接着,所有人都在同一指示下跳自己的“芭蕾”、“华尔兹”、“迈克尔·杰克逊”版本。作为观众,我们事实上更好奇非专业舞者形态各异的舞姿,更期待看见每个身体的差异性。专业舞者们平稳的技艺,反而被前者衬托得“逊色”了。从民主政治意图出发的编舞构思,集中体现在“集体舞”章节中。当看到专业舞者在模仿非专业舞者,或模仿不同专业的舞者时变得“不听使唤”的身体,我们固有的“专业”与“非专业”、“多数”与“少数”的划分标准便开始动摇了,一种新的平等与差异的认识正重新诞生。
然而,这种认识并非源自抽象思辨,而是直观地出自我们的身体感知。有一个有趣的细节:在“集体舞”章节,身旁一位观众在酷儿(queer)舞者热辣领舞时惊呼道:“哦!这次他做回了自己!”我们之所以会这么说,不仅出于对非专业、少数群体舞者的惊奇或共鸣,更在于当我们看到普通人跳出“无需追随别人,只需跳出他自己”时,我们的身体性经验,一种长期被压抑的、蓬勃的生命本能就被激活了。这也是我们会被身体障碍者的舞蹈所感动,会为他们鼓掌,会情不自禁流泪的真正原因:在直面邻人的身体时,我们感触到一种直抵存在的活生生的认识,而在平日里,它们往往被我们僵硬的身体所深深裹挟,被束缚在各种年龄、性别、民族、身份的社会规范中,被限制在“芭蕾”、“华尔兹”这些专有名词的标准和边界之中,被强加于我们的身外之物所掠夺。
正是在这个跳出“自我”的时刻,身体才开始言说存在与自由,才能以舞蹈的方式实践出主体性。贝尔所追求的民主,在《盛会》中体现为:每个人都平等地拥有领舞和模仿他人的权利(比如通过与他人交换衣服去体会他人的身份特质,以我的身体去感知他人的身体,在他人的身体面前观照我的身体)。在此过程中,舞者展现出了自身的独特性,观众则看见了舞团中的每一个人。此外,也只有在以剧场为代表的公共空间中,这种切身性的感触才可能真正抵临你我的身体:在《盛会》现场中,这种感触明显体现在观众蠢蠢欲动的身体上,当观众们热情地冲向舞台和舞者们一起狂欢热舞时,正是杰罗姆·贝尔的身体盛会的最佳时刻。
因此,与其说贝尔的编舞是结构主义式的,不如说贝尔是站在结构的背面展开他的编舞工作,他是在编排结构的同时,转手又将它扭曲、翻转成了一块向所有人敞开的身体性文本,并邀请所有人,带着身体、抛掉身份,从观者的位置主动迈向舞者的位置,自发性地投入这场身体的盛会。贝尔是在欢迎所有人以自己的方式参与舞蹈的过程中,实践出了朗西埃所说的审美平等。编舞家贝尔,此时就像是一位精通身体的哲学家,他深谙我们暗哑的身体经验,以及当下新冠疫情期间愈发被规训的身体处境。在热情邀约我们跳舞的同时,他也将本属于我们的自由,轻轻递到了我们手上。
在“有待你我共同参与”的意义上,贝尔的“编”舞因此就呈现出一种不可能性。这也就是为什么有评论家指出,贝尔的“舞”(dance)是一种“非舞”(non-dance),殊不知这一否定性前缀,正是对贝尔重新发明舞蹈、重新创造民主剧场的反向肯定。正因源源不断的人们参与到了这场身体盛宴中,《盛会》才可能在下一个剧场空间中重生,“杰罗姆·贝尔的无限空间”才得以成为可能。
by 小南玩小南
20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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