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无视女性医护的生理需求、强行征用女性身体开展的官方宣传引发众多质疑。积极地看,这种质疑和愤怒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米兔以来传统性别观念日渐松动的舆论环境。68之后,全球同步性的反抗行动就数2018年以来各地陆续爆发的#米兔运动了。在这过程中,女人开始主动表达自己的感受,倾听和体恤同为女性同胞的处境,也影响到越来越多人去关注女性的意愿、女性的身体,了解女性的差异需求。于是,今天,当他们仍食古不化地将女性摆在疫情宣传档口时,我们却能直观地感知到她们的被动与不适,国家叙事政治影像的负片显影出强制性真相,从文鞈时期“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铁姑娘,到疫情时期强制剃发的“最美逆行者”,女性的身体、女人的头发、女人的子宫在官方话语中被按需所取地征用和切割,唯有穿透影像的泪正无声诉说着什么。 人生而有两性,同样作为人类50%的成员,为什么偏偏是女人?——这被认为是典型的女权主义式提问。疫情当下,由于提问者的“标签身份”和“仅仅”覆盖到女性群体,这种提问往往会被质疑(优先或排他地)忽视了其他被用来做宣传的他者:老年人、患病者、农民、工人、儿童……女人自古以来被遮蔽在他者外衣下,只要女性自身的价值仍未受到重视(传宗接代、计划生育/禁止堕胎、人口普查上的+1扼杀了创造新生命的朴素喜悦,母亲、妻子绞杀了女人),这件他者的外衣就极难从外部脱下。而主流媒体的运作机制正是为了维系和强化这件外衣,此时此地,它就不可能不是厌女和性别歧视的。它愚蠢得无药可救,它空无一物,一切反向的揭示或阐释都不值得做的原因就在于,一切朝向它的力都只会填充和生产这个空符(而我们本可以更激烈地创造美的事物)。 但正是用他者这个开集覆盖掉性别差异,有人才能够理直气壮地喊出:疫情当前人命关天,生理用品不算紧急必需物资,吃避孕药不行吗?不要再扯女权了,人权才是最重要的(似乎女人不是「人」,似乎女人是「人」的属)。关注女性问题所引起的另一种反应则是被粗暴地贴上“政治正确”的标签。如今“政治正确”本身已经被收编进二元对立逻辑中的安全地带,而在一个什么都缺的地方唯独不缺“政治正确”则更是可笑错乱的。在此,我呼吁大家共同抵制这个已经被说烂的词,它除了自轻、误伤和阻碍行动力之外毫无用处。 除了对女权主义式提问的不满和逃避外,疫情时期关于女权主义工作和知识分子角色的讨论也再一次被搬上舆论祭台。在女权主义工作的问题上,有人认为真正切实的女权指的是女性进入男孩俱乐部,登上权力高位后调动社会资源为下一代女性争取权力,比如以男女平权为目标在法理层面补足女性权利,比如在权力的局部分配上使部分女性得以受益。的确,这些都是令人尊敬的推动女性赋权的切实行动,是一百多年来女权前辈陆续留下的福祉。但若锱铢必较其危险和不可靠之处,那便是这套勉为其难或谎称将女性纳入其中的权力逻辑和文化传统仍是亘古不变的父权制的。 它最显著地表现在,写在法律条例上的女性权利很难真正落到女性的日常生活中:1981年《婚姻法》命令禁止反家暴,2016年《反家暴法》正式施行,然而各个民间妇女组织至今仍忙于为家暴受害者妇女提供法律和生活援助;《劳动法》明令禁止职场性别歧视,然而0202年了,就业歧视、职业天花板仍是女性职业生涯中的常态。因此,推动法律的同时更需要建立性别共识,我们的无意识、日常语言、景观文化都是父权微观渗透的结果,我们不加反思的日常又何尝不是在巩固这一旧习? 此外,就算少数女性成功进入决策层,历经父权锤炼之后只有更少数人才会想到为未来女性同胞争取权力(既得利益者无法破除的投名状?跻身男孩俱乐部的心照不宣?)。目前针对女性的切实工作更多仍停留在民间救助互助层面,这些一线女性工作者远非占据权力高位,还需冒着人身危险从事工作。近期为募集女性医护人员生理用品忙碌奔波的也都来自民间临时组织的小组,却被告知卫生巾等女性用品并未纳入必需物资行列,无法享受救灾物资绿色通道,难以送达有需要的女性手中。然而,据第一时间的报道,直到2月18日,妇基会才紧急筹集近4万包卫生巾支援武汉抗疫一线女医护人员,此时距离疫情发生已经够来两次月经了。 既然为女人做点事已经这么难了,是否在确认共同的“为了女性”的前提下,就不必区分这“是”女权主义或这“不是”女权主义,这是“真”女权还是“假”女权。且不说“女权主义”根本无从定义却已然被反转为被污名化的区分性指标,国内在地化的女权行动者,更是被二元对立的机械思维直接切分成东/西有别且内含价值判断的“田园女权”/西方女权。在求同存异的基础上,也无须脱离现实地强调这是“平等导向”还是“差异导向”,因为二者都缺,二者都需要。事实上,以波伏娃为代表的诉诸“平等”的女权主义者拒绝的是被父权文化塑造出来的“男女差异”、“女性气质”。她指出,正是如塑身衣般强加在女人身上的“差异”将女人变成了“他者”。因此“平等”作为女性解放的过渡性阶段,作为一种选项,实现了部分女性的自由。到了20世纪70年代,诉诸“差异”的女性主义理论家倾向于认为,将女性解放的选项设定为“平等”有粗暴抹除女性自身差异的危险。她们倾向于在女性身体基础上建立女人自己的主体性,呼吁女人自己去说去写属于自己的差异,而非接受被给定的某种女性命运,在这个意义上,她们肯定女性生育的创造性价值、赞美母性、赞美女性性。 如此看来,二者其实是在父权棱镜内/外两个不同面向开展工作,也各自面临着棘手难题,但共同点始终是“为了女人”。基于这一点,女权内部的分裂只会让自己人元气大伤,更何况这二元对立、非此即彼本身就是父权思维的遗毒(非男人、非白人、非西方人、非异性恋、异教徒、犹太人……)。是故,女权主义者的工作方向就不仅在于诉诸法律条例或局部赋权,这仍是少数女性得以胜任的领域,对大部分女权主义者来说(若你拒绝这一标签,那便称呼你为有女性意识的人、关心女性议题的人、为女性做事的人)就是力所能及地基于性别维度开展说和写。将嵌入你我无意识中的父权规训(这性别歧视的剃刀时常就握在我们自己手中),以及二元对立的同一性逻辑显现出来。在检视、反复检视中绕开它对我们的影响,反思与女性有关的下一步要怎么做,下一句话应该怎么说。如今,新冠病毒已经给我们隔离出一个平台了,看了这么多官方对女性医护人员的报道,下一步就是请你做决定:去说、去写、去纵身一跃了! 然而不止性别差异,新冠病毒连带炸出早已存在的窟窿,纵身一跃的邀请码已由病毒亲自分发到每个人手上。洞口大开的窟窿里没有新面孔:极权主义、结构性压迫、言论自由、性别差异。这都是一再被谈起,但因缺乏追根究底或难以实践而被很快遗忘的议题,如今我们搞得像第一次发现那样震惊,并互相奔走相告!正如一位老师所说,其实该说的都说过了。但此时这种“无需再说”的态度除了失望和消极外也并不能传达出任何东西。人是健忘的,所以柏拉图接受了次好的文字,但文字的存在此时更印证了遗忘的事实。如今重读《鼠疫》除了提醒我们健忘这个悲惨事实外,剩下的也只有惊天的沉默了(想起了,记住了,然后?日常生活继续?)。 另一处不合时宜在于,“该说的都说过了”的这个“说”,似乎预设了这个言说主体的站位是面向“多”的那个“一”,而非二者之间对话和交流的立场。主体双方彼此之间的对话交流要求耐心倾听和应答对方的声音,但我们的说往往拒绝承担起另一主体的伦理责任,这就使我们的说和听变得抽象和自恋,忙着自言自语而失去了对话。这也是普遍型知识分子面临的尴尬处境。半个世纪前,68的动机之一就在于反抗主人式知识分子的大学传统和专家治国式的政治气候,尽管拉康评价他那些因此转向信仰毛主义的学生:你们找到了新主人!那么如今拇指时代,谁在说,谁会听?被说出的能维持多久不删帖?听见的人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将声音传递下去?看来不管主语是谁,这说和写的动词本身也需要掉头,需要纵身一跃了! 因此,我们的说,必须不再是朝向任一主人的呼喊(无效!),这种说,必须转变成对与你平等的他人的说,更是自己对自己的说。这种你我之间的相互诉说和倾听,是在以对话的形式在新冠病毒的横截面上培植友爱,是在精心研制一种比瑞德西韦更加长期有效的解药,好让我们对早已失望的自上而下的从官方/专家话语高地传来的“圣旨”彻底免疫。这种友爱还能缓释不可见之恐惧的加速生产(新冠病毒、极权主义),有效阻滞那些主人思想家们、普遍知识分子权威代言的毒(不是怀旧就是失望)。 在这个意义上,当下新冠病毒的紧急时刻更是在要求你做出决断,与他人对话结成友爱小组还是延续隔离,对自己坦诚布公还是选择性自欺:和自己相处这太难了,既不能旅游又不能消费,求开工开学给点事做!这么想的话,这百害无一利的新冠病毒还算做了点「好事」,它先出其不意将你团团围住,再令你逼视你的存在主义时刻,请你签收这早该认领的你自己的难题。这下总归确认无误了,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交托你自己了!接下来怎么想怎么做?只有请你自己回答了! 吹响全面战争的新冠病毒已「好心地」为我们隔离出我的主体性空间,铺展出一条由主体之间编织而成的无限水平面(扯借口的嫌疑始终无法消除,这些本该是我们自己主动完成的)。最重要的是,这水平面上悬停着一艘幸存者的诺亚方舟(而方舟是未来社会可能呈现的面貌)。目前为止,我们活着的人都是(再次)幸运地登上方舟的造物。有人说疫情时期民间社会整个处于无政府状态。尽管国家选择性地显现为弱意义,无数民间自发的救助小组却是新生命到来的喜讯。朝着彼此共同生活的方向,这些登上船的幸存者已经行动了一个多月了,此时坐上方舟的我们能为自己为彼此做点什么?等到下船的那一天,我要启用哪种疫苗开始新生活? 没有现成答案。唯一确定的是,活过了紧急时期,原样回归日常生活已是不够的。经历过黑暗时期的阿伦特研制出了她的疫苗:友爱和行动。行动者本身是开端和创造,是被祝福的新来者,登上方舟的造物们要和诺亚一起奋力驾船,在交谈、对话、思虑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的行动中,培植起公民间的友爱和共同福祉。“即使在爆发洪荒的情况下,人们也能在一起说话”。等疫情过去,愿每位幸存者都能带着自己的疫苗自由行动——“因为他们又从地下喷涌而出了,一如既往无止无休”。
by 小南玩小南
202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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